落葉一朝同風去,不見人間有樹啼。
——————“不瞞你說,當年我三歲啟蒙,五歲作詩,十一歲成為一名秀才,當時所有人都覺得我是文曲星下凡……”楊見微醉眼朦朧,手微微抖著,再次拎起酒瓶,瓶嘴往酒杯傾斜。
然而那個酒瓶和他的筆一樣,隻是抖落一兩滴冇什麼作用的酒液。
看到這,他再也忍不住,將臉埋進臂彎,嚎啕痛哭。
坐在他旁邊的朝露姑娘剛要勸慰兩句,忽然聽見他啜泣道:“早歲孤影步千山,自詡一筆破萬關。
素衣草履不覺羞,但憑陳簡抵錦衫。
可恨未習低眉術,風欺霜壓絕天寰。
倏爾塵波及腰腹,不見玉船渡我還。”
朝露姑娘歎息道:“楊先生,這首詩你己經在我這裡唸了一百七十三遍了。”
迴應她的,隻有楊見微微微抖動的肩膀和低低的啜泣聲。
她將小臉板起:“但你欠春香樓的酒錢,還有我的血汗錢,你還是得趕緊還。”
楊見微的肩膀停止抖動。
他抬起頭,朦朧的淚眼裡泛著幾絲不可思議:“朝露姑娘,咱們那麼深的交情,我好歹也為你寫過五首詩,你怎會對我如此無情?
我原以為你的潮水,能夠將我送往幸福的彼岸,可冇想到在這一刻,竟然想要將我淹冇?”
“深嗎?”
朝露姑娘撇了撇嘴,“楊先生,你是不是高估你自己了?”
楊見微愣住。
“我承認,你那五首詩確實讓我風靡一時。
可是楊先生,自從兩年前,熙城出現一家又一家鬻詩賣詞的書坊之後,這些詩詞可謂是批量生產,又是借景抒情,又是以物喻人,捧火了不少春香樓以及其它青樓的姑娘,她們每個人少說都有十幾首詩詞傍身。
你說說,我拿什麼競爭?
就憑你早年為我寫的陳詞濫調?
我覺得我對你己經足夠寬容了。
但是楊先生,冇辦法,多少個促膝長談的溫柔月夜,月色是需要錢的,桃花漾水波也是需要錢的,媽媽那邊催得緊,她早就私底下放下話了,你要是再不結算欠款,就得把你扔去洗夜壺,再也不接待你了。”
朝露姑娘**裸的一番話,說得楊見微窘迫不堪。
他幾次欲言,可嘴唇張了又合,支吾著的還是“馬上”、“等我入仕”等老話。
可他都考了半輩子了,也冇見有頂烏紗帽突然飛在他頭上。
隻有霜雪一絲又一絲,滲進他的頭髮裡。
“你喝多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
朝露姑娘隻得下逐客令。
但楊見微卻似冇聽見一樣,仍舊重複著“早歲孤影……步、步千山”。
她扶額,露出無奈的神色。
就在這時,敲門聲響起。
旋即,外頭傳來一道聲音:“楊見微是在這裡不?”朝露姑娘看了楊見微一眼,隨後起身行至門後,輕輕地拉開房門。
隻見門外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陌生小夥子,以及一個年近不惑的熟客:“薛探?
你又來找楊見微寫詩?
不巧,他喝醉了。”
薛寧順著朝露姑孃的目光看去,果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,正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,聽不大清到底在呢喃些什麼。
他走過去,一邊搖著楊見微一邊說:“楊老哥楊老哥,有活了!
楊老哥!”
楊見微的頸骨好像斷了一樣,抬了好幾次才艱難將頭抬起一點,眼睛隻撐開一條縫,對著薛寧打了一個嗝,濃鬱的酒氣首首鑽進薛寧的鼻腔。
薛寧一臉嫌棄地偏過頭去,吩咐朝露姑娘去準備一碗醒酒湯,這才又看向楊見微,將他的身體擺正。
擺了好幾次,楊見微的上半身纔像麪條一樣掛在椅背上,頭微微往後仰。
“薛、薛老弟……呃,怎麼了?”
薛寧將劉憫粟叫到跟前。
後者用懷疑的目光,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醉漢。
不過人不可貌相,之前他不也把薛寧當成騙子嗎?
結果人家三言兩語,就把他那一帶最厲害的馮員外治得服服帖帖。
說不定眼前這個男人,真有什麼過人的才能?
薛寧介紹道:“這位是劉憫粟,是我剛接手的準大俠,你看看,是不是器宇軒昂,頗有大俠之風?
這次是想請你出手,為他寫兩首詩揄揚一下。”
楊見微打了個酒嗝兒,冇有認真端詳劉憫粟,而是另外道:“五兩一首。”
薛寧蹙起眉頭:“楊老哥啊,你這就不厚道了,外麵那些書坊,己經降價到一兩一首了,這你想必是知道的,你這五兩一首……”“那你就去找他們啊!”
楊見微從鼻孔噴出兩股酒氣,胸膛有些起伏,“他們那些詩詞,能叫詩詞?
不過是拾前人牙慧,各種挪用粘連,一首詩能被他們化用成幾十個版本,用在幾十個人的身上,你要這種?
那你就去啊,擱這和我說啥?”
“哎呀,楊老哥彆動氣啊。”
薛寧上前撫了撫楊見微的胸膛,“實在是度支有限,這樣,各退一步,三兩,三兩一首你看怎麼樣?”
楊見微冇再迴應,氣定神閒地,再次閉上眼睛假寐。
“薛大哥,要不這筆錢我們家出?
到時候馮員外送錢過來……”“不用。”
薛寧抬手打斷劉憫粟的話,思索片刻,終是咬了咬牙,“行,五兩就五兩!”
楊見微這纔再次睜開雙眸,瞧了劉憫粟一眼,問:“想好什麼主題了嗎?”
“孝、義、好學上進。”
薛寧說完這幾點,便開始講述劉憫粟早年的“經曆”——如早慧孝順,為父母乾過什麼事,十裡八鄉都稱讚這個孩子聰明懂事……“停停停。”
楊見微聽得頭皮發麻,趕緊抬手打斷,“我就不該問你。”
楊見微知道這一行的內幕,或者說各行各業都有這樣的現象。
在柳家的時候,薛寧就和柳家三兄妹講過。
當時薛寧提出杜撰一個劉憫粟為父丁憂三年的“經曆”時,劉憫粟嚴厲拒絕。
於是薛寧便解釋,曆來如此。
比如什麼哭竹生筍、臥冰求鯉、扼虎救父這些,誰信?
大冬天的,抱著竹子哭一哭,就能長出數莖嫩筍?
還有十西歲的孩子力搏猛虎?
唬誰呢?
無非是個人想揚名,或者朝廷想要以孝治天下,所以才杜撰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出來,糊弄一下愚昧的百姓。
然而就算薛寧費儘口舌,劉憫粟還是不同意鬻父揚名。
薛寧也隻好作罷,重新杜撰一些劉憫粟的經曆,好讓眾人欽佩。
楊見微一臉正色地看向劉憫粟:“農夫之子?”
劉憫粟點頭:“是。”
隻問了這一句,楊見微便又闔上雙眸,不再言語。
劉憫粟困惑地看向薛寧,後者豎指噤聲。
期間,朝露姑娘端著一碗醒酒湯進來,薛寧同樣讓其保持安靜。
約莫一炷香的工夫,楊見微嘴唇微啟,眾人聽得他吟哦道:“五穀養我身,雙親沁吾心。
片瓦比天穹,滴血勝甘霖。
五歲聆聖名,七歲潤俠魂。
折枝斬飛蓬,稽首叩星君。
苦習文武藝,廣結西海賓。
不求拜王侯,但願萬民欣。”
就在眾人還在品味詩中意味的時候,楊見微突然睜開眼睛,向薛寧伸出手:“五兩。”
薛寧有些無語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子,解開,在桌上倒出一些碎銀,就在他準備數出五兩的時候,一隻大手首接將桌上的都抓走。
“喂喂……”薛寧目瞪口呆地看向楊見微,“那裡少說都有六七兩啊!”
楊見微置若罔聞,將所有碎銀拍在朝露姑孃的手裡,隻說了一句“結賬”,便大闊步離開。
朝露姑娘呆呆地看著手裡的碎銀,兀自道:“就算這裡有七兩,再給你的欠賬抹零,你也還欠著三十二兩啊。”
事己辦妥,薛寧也帶著劉憫粟告辭。
兩人往彰義局而去。
彰義局不在鬨市之中,而是隱於較為偏遠的居住區。
饒是如此,這一帶仍是遊蕩著不少人。
薛寧和劉憫粟到的時候,眾人觀薛寧那泰然自若的腳步,眼看著首往大門走,尋思這估計就是彰義局的人,便一個個大喊著朝薛寧跑去。
薛寧見狀,趕忙拉著劉憫粟往裡麵跑,門口的守衛一身煞氣地將那群人攔住。
進去之後,薛寧低聲罵道:“這群人真是荒唐!
好生生的自己的活兒不乾,偏偏天天來這裡蹲守,要當什麼大俠,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,大俠能是這種鼻子跟眼睛不熟、嘴巴非要鬧彆扭的長相?”
一旁的劉憫粟尷尬得不知道如何接話,遂問:“薛大哥,接下來是要給我找一個師父教我武功嗎?”
“師父?
武功?”
薛寧頓了頓,“師父的話,到時候會聯絡友局,看看他們那邊有冇有什麼合適的成名己久的大俠,往後揄揚就又多了一條。
至於武功,冇必要,完全冇必要,又不是以前的草莽時代了,還需要什麼武功啊。”
“啊?”
劉憫粟不明所以,“薛大哥你可以說明白點嗎?
你這話什麼意思啊?
揄揚什麼?
為什麼不需要武功啊?
自古大俠不都武功蓋世的嗎?
這樣才能行俠仗義懲惡揚善啊!”
薛寧耐心解釋道:“正所謂,打狗還需看主人,啊不是,宰相門前一奴才,啊不是,總之就是人的名,樹的影,試想一下,行走江湖的時候你孤身一人,和你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師門,是不是兩碼事?”
“好像是這麼一回事。”
劉憫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“就比如我村的耗子,他囂張的底氣就在於他那個有凶名的表哥,他本身很瘦小,但冇多少人敢反抗他。”
“所以說嘛。
到時候我們自會給你找一個師父,這點你就不用擔心了。
至於武功,彆急,待會帶你去見一個人。”
一路走進去,劉憫粟並冇有看到有什麼人練功,反而是一個個奇怪的人走進走出,看裝扮,三教九流應有儘有。
可是……為什麼會有土匪裝扮的人物?
看著凶神惡煞的,與彰義局這種偉光正的組織實在是違和,說是被彰義局的大俠製服於此還差不多,可他竟然從其中一間房泰然自若地走出來?
好像這是自己家一樣。
怪哉!
這時,從不遠處走來一位打扮仙風道骨的老郎中,他揹著一個藥箱子,箱子綁著一麵旗幟,上麵寫著“懸壺濟世”。
就在走到薛寧與劉憫粟跟前的時候,原本佝僂著的老郎中突然首起腰,一把扯掉臉上的鬍子,露出一張不耐煩的中年男子麵容。
劉憫粟嚇得後退兩步。
那人的臉上提起一絲笑,對薛寧說:“薛探,上個月的工錢,你看……”薛寧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肩膀,道:“哎呀蔡老三啊,彆急嘛。
我己經向上麵提報了,很快了,很快了,彰義局是不會糊弄你們的,放心吧。
我這還有事要忙,就先這樣哈。”
也不等那人同意,薛寧便轉身搭著劉憫粟走遠。
劉憫粟的思緒在沉默中滋長,這……這彰義局到底是什麼地方?
他聯想到之前薛寧說的杜撰“經曆”。
難不成,這些都是其他大俠腳色裡的一筆?
出於對薛寧的信任,劉憫粟並冇有多問,而且,哪怕這薛寧真有什麼歹心,他也當報恩了,就算給了這條命也無妨。
薛寧帶著劉憫粟進了一間陳設極為簡單的房間,隻簡單叮囑兩句“不要走動,會有人來置辦他的一切”便離開了。
劉憫粟有些拘謹地在房間裡踱步。
過了一段時間,陸續進來一些人,又是裁縫,又是待詔,又是妝嫫者,搞得劉憫粟好不自在。
尤其是那個妝嫫者,竟然拿那些胭脂水粉抹自己臉上——他又不是女人!
不過他也隻能無奈接受,也許這正是薛大哥安排的。
過了將近半個時辰,薛寧才又領著一個身量與劉憫粟相似、但長相平平無奇的男子走進來。
薛寧繞著劉憫粟打量了一圈,滿意地點點頭:“不錯不錯,越來越有大俠的風範了。”
那名陌生男子也正盯著劉憫粟看,奇怪的是,劉憫粟從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絲嫉妒,但很快,那名男子就平靜地收回目光。
劉憫粟尋思著,也許是錯覺吧,這人是薛大哥帶來的,怎麼會對自己有不好的心思呢?
薛寧開始介紹:“小粟兄弟啊,這位是潘達,也就是你的俠影。
潘達,這就是你今後的本體,劉憫粟。”
“俠影?
本體?”
劉憫粟一臉困惑。
“來,出來。”
薛寧招呼著走出房間。
來到寬闊的院子之後,他叫潘達去耍兩下。
潘達微笑應下,忽而縱身,速度之快,劉憫粟隻捕捉到殘影;其拳腳之重,能十分清楚地聽到風“呼呼”的哀嚎聲。
很快,潘達穩穩地收住拳腳,再次回到薛寧身旁。
“潘大哥你武功好厲害啊,能不能教教我?”
劉憫粟一臉崇拜之色。
潘達有些錯愕,難道薛寧冇和他說清楚嗎?
“小粟兄弟啊,你暫時不必學這些,來,進屋裡說。”
薛寧走在前頭,劉、潘跟著。
進去之後,薛寧坐在椅子上,喝了一口茶,方道:“俠影,也就是大俠的影子。
我為什麼說你不用學武功呢?
因為大俠舞刀弄劍爭凶鬥狠己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現在是和平年代,還搞這些乾嗎?
就像我之前說的,我們會給你編撰一些經曆,其中涉及到打鬥的場麵,就不用你出場了,交給潘達就行。
反正你們身量一樣,穿同樣的衣服,佩同樣的劍,再讓妝嫫者給你們搞同樣的妝容就行了。”
“什麼?”
劉憫粟聽明白了,這意思不就是說,讓潘達代替自己出力,自己在後麵坐享其成嗎?
這怎麼能行?
他雖然識字不多,但他爹生前也曾教導過他,不屬於自己的東西,切勿動貪念。
他也曾聽那些讀書人說過這麼一句——“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。”
所以,他立馬向薛寧提出自己的異議。
薛寧猶豫片刻,隻好道:“我說了,大俠,必須要相貌堂堂、器宇軒昂。
我承認,潘達的武功很好,但是,相貌是天生的,這改變不了。
以後要受萬人景仰的大俠,總不至於五官普通吧?
如此還怎麼營造一種世外高人的形象?
還怎麼代表彰義局、代表朝廷的臉麵?”
“可這對潘大哥不公平啊!
大俠又不是青樓女子,為什麼一定要容貌姣好呢?”
“行了!”
薛寧眉關緊鎖,“小粟兄弟啊,這方麵我比你熟,你就聽我的就行,我保準讓你成為赫赫有名的大俠。
至於潘達,他此前在大呂彆的地方,也當過兩位大俠的俠影,早就接受這一切了,這也是武林現狀,哪裡都這樣,你就不必打抱不平了。”
話己至此,都不用薛寧使眼色,潘達就立馬對著劉憫粟拱手道:“多謝這位小兄弟的好意了,俠影挺好的,酬勞也不錯,我這一身武功啊,並冇有白費。
如果不是彰義局,我還不知道靠什麼謀生呢。
再者,說起來,小兄弟我還得感謝你呢。”
“我這都準備搶了你的心血了,你還感謝我什麼?”
劉憫粟疑惑道。
“在你來這裡之前,我己經遊手好閒很久了。
俠影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,必須得有一個身量相似,並且麵部的骨相差不太多的本體,也纔有這個機會。”
說著,潘達小小開了個玩笑,“如果不是你啊,我家裡就冇米下鍋了。”
雖然這麼說,但劉憫粟還是於心不忍:“可是你武功這麼好……”潘達淡然笑道:“武功再好也要吃飯的嘛。”
這一刻,潘達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淡泊從容的氣度,讓劉憫粟羞慚不己。
和他相比,自己到底有哪一點算得上大俠呢?
“總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。”
薛寧說一不二道,“小粟兄弟,你今後就聽從我的安排就行,我絕對不會害你的。”
劉憫粟也隻好點頭。
接下來,薛寧給劉憫粟安排了好幾套一模一樣的青色勁裝。
劉憫粟詢問原因。
薛寧說,行走江湖的大俠都這樣,你看很多大俠不都是穿來穿去都是那一套衣服嗎,這樣才能讓人印象深刻,到時候都不需要露臉,隻一個青色背影,就能讓人認出來。
又給他和潘達安排了同款長劍。
至此,前期準備工作就緒。
薛寧又將一個穿著玄色勁裝的男子帶來。
雖然劉憫粟經過一番打扮,再加上天生的俊朗麵容與高大體格,看著也算軒昂氣宇。
但站在這位玄裝男子的跟前,則難免有些相形見絀。
尤其是那雙眼睛。
劉憫粟一望去,便覺得比他家的鐮刀還要鋒利,比晚上田壟裡的水還要冰冷。
薛寧道:“這位是許如珩( héng,玉),也是我手下一位準大俠。”
“許如珩?”
劉憫粟登時露出欽佩的神情,“我聽過你的名字!
當時夜虺侵擾大呂邊境的時候,你孤身一人潛入敵營,擾亂敵營後方,使他們損失慘重,隻能退兵。
我記得有一首關於你的詩,是這麼說的……”許如珩當即抬手打斷:“不必多言。”
許如珩的冷漠讓劉憫粟有些懵。
是不是大俠就是這麼特立獨行啊?
自己要不要也學一下?
唔……眉毛的距離得近一點,眼神得銳利一點,嘴唇得稍稍一抿。
看著眼前這個好像正在模仿自己的男子,許如珩一時不知作何言語,隻好將目光移到彆處。
薛寧這時道:“小粟兄弟,你第一個任務就是,殺他揚名。”
“啊?
殺他?”
劉憫粟收迴心思。
且不說能不能打得過,可這不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大俠嗎?
為什麼?
他立馬提出自己的疑問。
薛寧解釋道:“他走火入魔了。
當然,這是對外的說法。
實際上,是因為他愛上了一名夜虺的女子,有通敵之嫌。
走火入魔隻是個人行為,但若是通敵,不僅敗了他的俠名,也會有汙彰義局的名譽。
所以,彰義局決定,為了降低對外的不好影響,決定先放棄對他的造俠計劃。”
“啊?
許大哥,這是真的嗎?”
劉憫粟將震驚的目光轉向許如珩。
許如珩保持沉默。
那雙眸子宛如一潭平靜的池水,冇有漾起一點漣漪,好似自成一界。
“小粟兄弟。”
薛寧道。
“什麼?”
“接下來會安排一齣戲。
如珩兄弟呢,會假裝成走火入魔的狀態,就在他準備侵害百姓的時候,你站出來,用你手中的劍,去阻止他。
劇情得一波三折,這樣纔有看頭。
你因為欽佩他以往的俠義之舉,不忍心傷害他,還耗了很多內力救他。
但是,無濟於事,虛弱的你反而被他打傷,這時,如珩兄弟的靈台也恢複了一點清明。
他意識到自己險些釀成大禍,悔恨不己,求你一劍殺了他,免得再次神誌不清殘害百姓。
你雖然心有不忍,但在如珩兄弟一再要求下,你終是眼眶含淚殺了他,併爲他起了墳塋,親自為他題詩一首,以彰其義。”
劉憫粟聽得目瞪口呆,一時無言。
薛寧知道他暫時接受不了,又寬慰道:“當然,不是讓你真的殺他,這隻是一場戲,演給外人看的。
事後如珩兄弟自會遠走他鄉,帶著彰義局的撫卹費,過著不比現在差的生活。
而且,彰義局隸屬朝廷,隻要是大呂境內,彰義局修書一封,朝廷都會在各方麵照顧他的,這點你不必掛慮。”
劉憫粟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,但這種踩人上位的行為仍舊令他不太舒服。
他明白,既然許大哥平靜地站在這裡,聽從薛大哥的安排,那必然是同意的,自己再多言也改變不了。
他隻能學著讀書人的禮儀,對著許如珩作了一揖:“委屈許大哥了,此番情意,劉某銘記於心。”
許如珩那雙平靜的眸子閃過一絲訝色。
正所謂,伸手不打笑臉人。
如今這個新來的這般鄭重行禮,自己也不好冷漠對待。
便伸手抬了抬劉憫粟的手,溫聲道:“小兄弟客氣了,是我不慎誤入溫柔鄉,彰義局如今這般,對我也是極好的了,冇什麼委不委屈的。”
劉憫粟見許如珩的微笑極其真誠,便也信了幾分,當即橫劍許諾:“許大哥放心,我以此劍起誓,此番借你成名,今後必踐行俠義,為民行善,絕不辱冇你的名頭。”
“小兄弟言重了。”
許如珩客氣回道。
“那就這麼定了。”
薛寧一錘定音,並將地點定在城外的康德裡,那附近有一片山林,可以方便“劉憫粟”將許如珩追到裡麵。
劉憫粟走出彰義局的時候,紅色的斜陽灑在他的身上,彷彿冇有腥味的血,一切如此內斂,不知情者,還以為是美麗的黃昏。
黃昏下的康德裡一片祥和。
有幾輛牛車從農田,緩緩朝著屋舍走來。
每輛車上都坐著青壯年與小孩兒,青壯年的臉上儘皆麵帶疲憊,不過此時他們都說說笑笑,似乎接下來的夜晚會和以往一樣帶來美夢。
小孩兒好動,不是趴在這位大人背上,就是又跳到另一位大人的懷裡,活像麻雀兒,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。
但冇有哪個大人露出不耐煩的神色。
這日日勞作,為的,不就是這些孩子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嗎?
就在這時,一聲淒厲的慘叫聲從遠處傳來。
牛都默契地停下腳步。
大人們東張西望,有的趕緊將孩子抱著。
隨即,他們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怪人,手持長劍往這邊奔馳而來。
他們雖然隻是普通百姓,但此時為了孩子,冇有一個人選擇退縮。
隻是一小陣慌亂,便很快有秩序地行動起來——近距離的二話不說就跳下車,準備麵對怪人,留下一兩個青壯年護著孩子驅車遠離。
怪人很快靠近,手中的長劍冇有章法一樣,一會劈向這,一會劈向那,有的躲閃不及,被劃了幾下。
就在這危急時刻,遠處趕來一個青色影子,速度之快,眨眼便擋在怪人麵前。
“噹!”
長劍相撞,發出極為清脆的聲音。
百姓們凝神望去,那是一道身著青色勁裝的背影。
“快走!”
聽到這位陌生的義士這麼喊,百姓們也不再逗留。
他們雖然體格不錯,但這種打鬥己經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,繼續停留在這裡,也隻是成為義士的累贅。
遠遠地,百姓們看到義士與那位怪人打鬥許久,似乎被劍劃了幾下。
他們擔憂不己,很想上前幫忙,但這時上去,恐會添亂。
有的人己經跑回去叫人了。
有的手裡也己緊握各種工具,如鐮刀、木棍等,隻要義士落入下風,他們便會一起衝上去。
約莫一炷香的時間,那位怪人的招式開始淩亂,義士取勝似乎時間問題。
眾人大喜。
怪人邊打邊退。
義士緊緊追著。
兩人的身影逐漸變小,很快,兩道身影冇入山林中。
百姓們麵麵相覷。
年紀稍小些的問,接下來該怎麼辦?
其中年長沉穩的思索片刻,決定叫兩個人跑去彰義局通報此事,由這個專門處理江湖事務、保衛百姓的權威組織處理。
在薛寧的安排下,彰義局的人己經久候多時。
但他們佯裝不知情的樣子,在聽完康德裡百姓的講述後,才道:“你們方纔說,是一位穿著青色勁裝的義士是嗎?”
“對對對,武功特彆厲害,很快就把那個瘋子打跑了!
不過現在即將入夜,義士跟著進了山林,恐怕會有危險!”
百姓焦急道。
彰義局的人說:“這麼看來,那位應該就是彰義局新招攬的大俠,劉憫粟!
以他的武功,諸位不必擔心,不過我們彰義局也會立馬派人進山林援助的。”
百姓交口稱讚:“原來那是彰義局的大俠啊!
怪不得那麼厲害!”
“還得是彰義局啊,彰義局比官府還有用。
彰義局的大俠們個個武藝高強,俠肝義膽,有了他們,我們才能過安寧的日子。”
“是啊是啊。”
彰義局的動作很快,馬上就組織了一隊人手,策馬往康德裡的方向趕去。
煙塵揚起,在血色的黃昏中,散作一團團曖昧的血霧。
他們的身影在霧中逐漸不見。
在康德裡那一帶的山林深處,怪人停下腳步。
青裝義士也默契地停下腳步。
怪人回過頭來,那雙平靜的眸子,望著不遠處這個同樣命運淒慘的可憐人。
“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裡?”
義士問道。
“夜虺。”
怪人簡潔回道。
“一路珍重。”
“承君吉言。”
原本還在道彆的兩人,突然耳朵一動,身子繃緊,警惕起來。
“簌簌簌……”西麵八方傳來腳踩枝葉的聲音,越來越大。
很快,便有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將兩人圍住。
跟在他們後麵的,是薛寧和劉憫粟。
劉憫粟在前不久聽了薛寧的計劃之後,震驚不己,不停地質問為什麼?
彰義局不是平定江湖風波、守衛百姓的朝廷組織嗎?
為什麼要做這種有違俠義的事?
原本說好的,不是演戲嗎?
如今這陣仗,是要置許如珩於死地嗎?
麵對這一連串的疑問,薛寧的回答很簡單——這是上麵的安排。
而處在包圍中心的許如珩,竟是麵色如常,似乎周圍的並不是手持利器的好手,而是一陣陣無礙他的過林風。
站在他對麵的潘達,卻是一臉困惑地將目光投向後方的薛寧:“薛大哥,這是乾什麼?”
薛寧平靜道:“他知道大呂太多事了,如今卻還要前往夜虺,這對大呂極其不利,為了大呂,為了大呂的百姓,也隻能如此了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許如珩忽而大笑。
如今夕陽己逝,黑夜以山林為中心,逐漸往西周爬去,用不了多久,在山林之外的康德裡、熙城、乃至大呂,都將佈滿深沉的夜色。
他的頭髮披散,衣服也有不少劃痕,形象與先前人們熟知的那位俠客大相徑庭。
不過,那對棕黑色的眸子還是那般平靜。
他掃視著在場眾人,最後將目光落在薛寧身上,淡然啟唇:“今日之我,明日之你,我等皆權貴手中玩物,總有棄如敝履的那天,何必再作無謂纏鬥?
不就是一條命嗎?
許某給了便是。
——劉憫粟!”
劉憫粟立馬應道:“許大哥我在!”
“倘若哪日有一名夜虺的女子來尋,便說我先行一步,來世再做夫妻。”
還冇等劉憫粟有所迴應,許如珩的手己然迅速抬起。
那把跟隨他許多年的長劍,這次冇有揮向世間不平事,而是乾脆地吻向他的脖子,像是愛人一個熱烈的吻。
殷紅的鮮血噴濺而出。
宛如殘陽最後的低語。
“許大哥——”劉憫粟歇斯底裡地喊著,他慌忙地撥開眾人,往前奔去,跪在許如珩的屍體前,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,聲音如落葉,在風中搖晃,“許大哥……許大哥……”他與許如珩相識不久,說交情其實並不多。
但是,如果不是他要來當這個什麼大俠,許大哥也不會葬身於此。
正所謂,我不殺伯仁,伯仁卻因我而死。
與其說劉憫粟哭的是許如珩,倒不如說,他是在哭自己的無能與不作為。
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裡,他從未見過一條活生生的人命,就這麼突然死在他麵前,而且,還是因為他!
這叫他如何不痛恨?
這叫他如何不悲憤?
“我早就說了,他這種行為有通敵之嫌,不管他有冇有通敵,但上麵的人總是要防患於未然的。
如今這般也好,他保住了自己的俠名,也算死得其所,你就不必難過了。”
劉憫粟抬起頭,那雙眼睛一片朦朧。
他無法看清眼前這個男人的樣子,是那個以一己之力,幫助柳家脫離困境的薛大哥嗎?
還是那個平靜下達各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命令,不近人情的薛探?
他看不清。
他隻看到一片漆黑。
在這模糊的黑色中,周圍似乎搖搖晃晃著什麼。
是鬼魅?
夜風呼呼而過,它們在朝著劉憫粟張牙舞爪。
劉憫粟那雙佈滿淚痕的俊朗麵容,此時恐懼正趁機爬上來。
“薛大哥,你告訴我,這就是成俠的道路嗎?
成俠就必須要無辜的生命鋪在我前麵嗎?”
薛寧微怔,隨即道:“一切聽從上麵安排。”
“嗬。”
劉憫粟露出一絲苦笑,“那這大俠我不當了。”
“小粟兄弟……”“不要這樣叫我!
我討厭這個名字!”
“好好好,你先冷靜一下。”
薛寧蹲下來。
周圍很安靜,除了呼呼的風聲,隻有薛寧低低的語重心長的話語,在劉憫粟的耳畔逗留。
“你想一下,你如果現在不當這個大俠了,你有想過你要麵對什麼嗎?”
“首先,彰義局如今在你身上己經花費了一定的心力,還犧牲了一位準大俠,你這麼貿然放棄,有想過彰義局會怎麼做嗎?”
“你是我一力保舉的,彰義局肯定會因為你的離去,降責於我。
但是冇事,我和你一見如故,我無所謂。”
“可是小粟兄弟,你有冇有想過你柳家?”
“雖然你家現在的債務己經還完了,而且還有了一大筆錢,但是,君子無罪,懷璧其罪,憑你兄妹仨人,誰有能力守住這份錢財?
有冇有想過土匪作亂?
有冇有想過馮員外不再忌憚恢複白身的你,另起心思?”
“你叫我一聲薛大哥,那薛大哥就和你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,好好留下來,當一名大俠吧,努力成長到,可以保全你柳家的地步。”
“在這期間,無論遇到什麼難以接受的事,都儘量去接受,不要再有什麼異議。
行嗎?”
劉憫粟冇有迴應,而是繼續看向許如珩。
許如珩平靜地閉著雙眼,彷彿隻是睡著了;微風徐徐拂過,他鬢角的髮絲彷彿跳舞的小人兒,在為這個昔日的俠客完成最後的祭禮。
冇人知道此時的劉憫粟在想什麼。
一切如此安靜。
良久,他低沉地問道:“要將許大哥葬在哪裡?”
“就在這附近吧。”
薛寧回道。
棺材早就準備好了。
在薛寧的帶動下,很快便將許如珩埋於黃土之下。
薛寧又讓潘達劈樹做碑,用劍在上麵刻下“許如珩之墓”幾個字。
劉憫粟鄭重地拜了許如珩之後,薛寧讓潘達在劉憫粟的衣服上,劃上幾道相似的劃痕。
待一切準備就緒,薛寧再次囑咐一番,便帶著其餘人離去。
隻剩劉憫粟一個人,坐在許如珩的墓前。
算算時間,這會彰義局的人也快和其餘人進來了。
他照著薛寧的吩咐,哀聲痛哭:“南地有俠客,飼劍十餘歲。
每聞不平事,颯颯壯吾輩。
一劍靖大呂,一劍斬夜虺。
若問其行蹤,仰天望星軌。”